九月最后一天,海淀黄庄:宇宙教培中心的复苏与一零后的卷土重来
北京的交通异常拥堵,月圆之夜,不少市民被困在外出过节的路上,还有人带着孩子滞留在海淀黄庄。
这是一个没有假期的地方。
海淀黄庄位于北京地铁四号线与十号线交汇处,距北京大学一公里,清华大学两公里,毗邻人民大学附属中学,周边五百米半径范围内聚集了百余家教育培训机构,形成了中国教育领域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
海淀区黄庄地理位置
年初,一场疫情让海淀黄庄人去楼空,时隔半年多,“宇宙教育培训中心”开始复苏,2010后们卷土重来。
海淀区黄庄银网中心大楼外,车辆如常停放,里面坐着等孩子放学的家长,一边玩手机,一边打哈欠。大楼内,大厅里不仅有家长,还有满头白发的爷爷奶奶,满脸疲惫。
一位母亲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,照片中她的孩子戴着口罩,独自坐在学而思教室里。其他学生还没有到,她身后窗户前的铁护栏清晰可见。这条朋友圈配文如下:
“最终的圣地,还是海淀皇庄。”
重返黄庄
每个下午放学后,妈妈们大步流星地向海淀黄庄地铁站附近的银网中心、海淀文化艺术中心、新中关村大厦等写字楼走去,小孩子们则慢跑在她们身后,书包摇晃着,背上发出咚咚的响声。
一个月前,新学期开始了,“神兽归笼”。
回归的不仅是久违的校园,还有办公楼里密集的课外辅导班,“老同学”们纷纷回归,就连刚从幼儿园毕业的一年级小朋友,也不知怎么的被家长带到了黄庄。
乔晓是黄庄的新成员,下午5点从国贸下班,打车直奔海淀黄庄。女儿刚上一年级,3点半放学。“老人会去接她放学,然后送她去黄庄,带她出去吃饭,我下班后就直接过去。”乔晓给女儿报了一个小班数学班,每周一次,每天6点到8点上课。
虽然疫情让黄庄沉寂了大半年,但这里的几所大型机构,包括学而思、优才、高思、励志城等,暑假都已经开始招生了,想报师范班的,还是要抢的。
“一年级就报名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‘预留名额’。”乔晓说,在黄庄上课的孩子,基本都是逐级升学,如果等到高年级再报名,可能就进不去了。
海淀黄庄地铁站东南口是银网中心,西北口是新中关村大厦,几家当下最火的培训机构都租在这里。
下午的黄庄,下班后过来接孩子上学的家长们都匆匆忙忙,熟悉路线。老一辈的人对新学期送孩子上学不是那么习惯。一位奶奶牵着孙女的手,盯着手机上的地图导航,绕着新中关大厦的外围走了一圈,过了四道门,又回到起点,犹豫着进去。
天色渐黑,银发网络中心一楼咖啡厅里人头攒动。作业本摊开在桌上,在上课前几分钟匆匆收好。孩子们去上课,家长们面对桌上一杯冰冷的咖啡,打开手机、电脑。
因为疫情,很多教室取消了家长旁听。因此,商场外的长椅、咖啡厅、便利店,都成了家长们打发两小时等待时间的地方。就连新中关村大厦一楼的一家门店,长椅上也坐满了人,两名工作人员站在店门口,一脸落寞。“每天都这样,他们不看产品,就在这里休息。”
晚上8点,正是下课高峰期,新中关大厦8楼原本就拥挤不堪的电梯口,已经挤满了家长。这一层是奥数院校优才的办公地点。院校工作人员站在电梯口维持秩序。背着书包的孩子们走了出来,家长们穿过人群,抱着孩子挤进了电梯。
只能承载16人的电梯挤满了25人,儿童和成人约占一半。从八楼到一楼的几十秒里,充满了家长们的关心。“今天学了什么?”“你肯定饿了,待会儿我给你买个饭团。”电梯里总是很忙碌,一次又一次地上上下下,总是满满的。
中关村新大厦,放学后的孩子和家长。
无可替代
整个春季学期,孩子们没有回校园,也没有来黄庄。
在“停课不停学”的号召下,学校里的老师们变成了新手教师,开始探索在线教育,但并不顺利。“学校里的大多数老师根本就不懂怎么教网课。”一位资深网课老师说。
对于在线教育来说,疫情是机遇,学而思、新东方等线上线下机构迅速调整,将线下课程搬到线上,一些纯在线教育机构也大幅扩张,2020年上半年跟谁学营销费用19.62亿元,同比增长630%。猿辅导、作业帮也在同一领域疯狂砸钱。
线上教育广告无人能逃过。地铁站、公交站的广告牌随处可见,新闻、短视频平台的教育广告也随处可见。触角已经延伸到了综艺节目。上半年,教育品牌赞助的综艺节目就达10档,是去年同期的数倍。进电梯、进地铁、打开手机、打开电视,每一次你的注意力都被“教育”吸引,背后都是不菲的金钱。
海淀区黄庄地铁站旁的在线教育广告牌。
与此同时,全社会对“线上”重要性的讨论也开始新一轮,线上医疗、线上办公、线上教学,一系列面向线上的改革之声开始出现。
一些互联网巨头、教育专家,结合“5G”“新基建”“乡村振兴”等关键词,多次提出“打破空间障碍,缩小数字鸿沟”的愿景,在线上课似乎让人们看到了打破教育资源不平衡的曙光。
这并非公众第一次对在线教育寄予厚望。去年,《中国青年报》的文章《这块屏幕或许能改变你的命运》在网上疯传。16年来,成都七中三年直播授课的88名贫困学生,考上了清华、北大。文章说,“感觉就像往井里照了一盏灯,扔了一根绳子,井里的人只有看到天,才会拼命往上爬。”
人们在讨论互联网技术如何打破差异、促进公平,推动解决一个国家的教育困境,疫情似乎带来了一个绝佳的实验期。
互联网确实带来了改变。李强是一家在线教育机构的名师,从事中小学教育近十年。今年上半年,他的在线数学班同时在线人数近万,学生来自全国各地,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线城市都有。”
李强表示,线下教育在全国范围内是一个非常分散的市场,在大型机构尚未进入的广阔下沉市场中,有无数的作坊式培训机构散布在社区、街道上。疫情期间,在线辅导机构给这些小作坊带来了沉重打击。猿辅导工作人员透露,57%的网课用户来自三线及以下城市。
被迫居家隔离的学生和焦急的家长也确实把目光投向了网课。猿辅导面向中小学的免费直播课开学首日就吸引了超过500万学生;跟谁学上半年付费课程报名人数环比增长3倍以上;好未来3-5月长期正价课程付费学生人数环比增长72%。
小学生在家上网课。图片来源:图虫网
外面很多人都说在线教育正在蓬勃发展,而疫情彻底颠覆了教育模式。当没能挺过疫情的线下培训班纷纷搬出海淀黄庄的写字楼时,人们以为,这一次,教育培训的地标建筑——海淀黄庄也要被颠覆了。
事实是,尽管一些家长已让孩子上网课半年多,但仍然不满意。
苏迪是海淀区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老师,也是一个6岁孩子的母亲。“疫情期间,我更加焦虑了,孩子太小,上网课注意力不集中,效率不高。我自己就是一名老师,已经在网上教了半年学生,每天都有家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开线下课。”
海淀区的几位家长告诉CP,他们都选择在9月回到黄庄。黄庄有家长们向往的氛围,办公楼有些旧了,也没有卡通画、色彩缤纷的教室,很枯燥,但却聚集了大批孩子。
李强坐在海淀区的办公室里,离黄庄只有几百米远。他的课程通过互联网传播到几公里外的北京学区,甚至传播到几千公里外的中国边境小镇。他听到远在县城的家长们反馈说:“在这里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网上的好老师。”
但李强表示,网络机构不可能打败黄庄。
他说:“我想,可能没有哪个地方像黄庄这样聚集如此多的优秀教师了。”在中国,没有哪个地方比黄庄更接近人才了。
在黄庄,最受欢迎的小班授课人数不超过20人。“能和名师面对面交流,何必选择网课呢?”海淀区的一位妈妈说。
来到黄庄,就意味着比其他孩子领先一步。
“对于黄庄的孩子来说,如果想考上人大附中,就必须学会竞赛。而网上几千人的大班教学能满足这种精准需求吗?显然不能。”李强说。
停不下了
在北京,和“海淀黄庄”这个地名一样,“海淀妈妈”也成为一个标签。乔晓家住朝阳区,今年女儿上小学,她选择把孩子送到海淀小学读书,成为一名海淀妈妈。
乔晓说,自己从一个佛系妈妈到焦虑妈妈的转变几乎是在一瞬间——在择校阶段,当身边的人都在讨论升学问题时,她突然觉得,不能让孩子在家附近上小学。
“海淀区的孩子竞争意识很强,朝阳区班里前三名的成绩,未必比得上海淀区班里前二十名的成绩。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,报考高中时如何面对竞争?”
十多年前,乔晓就在这里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。如今,她带着六岁的女儿回到海淀,上学几乎是唯一安全的出路。
“我对她没有太高的期望,也没想过考上清华或者北大,但教育竞争太激烈了,至少现在我不能落后。”
女儿上小学后,乔晓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:和朋友吃饭的时间一定是在中午,因为女儿每天晚上都要上不同的课。
为了女儿,乔晓曾从互联网行业转行到金融行业,这样每天下午5点到9点就能陪孩子。黄庄的辅导班离家太远,现在她在考虑能不能换到海淀的工作。
在新中关楼,家长们坐在楼下等待孩子放学。
在海淀区,上小学是家长面临的选择,而从小学到初中的过渡是孩子们面临的第一个真正的竞争。
王浩是海淀区一位有些纠结的父亲。他的女儿上四年级,在黄庄报了语文、数学、英语班。他周末要开车十多公里去黄庄送女儿去补习班。“有时候我在想,让孩子这样到处乱跑到底好不好?”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,却始终没有答案。
女儿小的时候,也上过不少兴趣班,这些年一个个被砍掉了,唯一不变的就是语文、数学、外语。在家里,最操心孩子的学业的还是妻子。有时候,王浩会冲动地说:“别让孩子上那么多课外班了。”妻子反问道:“两年后,她被分到一所很差的初中,你能承受得起吗?”
王浩闭嘴了,他不忍心把女儿的命运交给系统随意安排,“未知的东西才是可怕的。”
领先其他孩子,成为第一批,跳过体制,通过“点招”的方式被选中进入好学校,这是海淀名校的选拔机制。但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领先于其他孩子。这样的竞争没有终点,只有不断被刷新的记录。
从踏上赛道的那一刻起,你就无法停下来。
每次看到地铁站里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做安检,王浩就会想起自己正在上小学的女儿。“心里好痛,他们都是北京孩子。”
王浩是“北京一代”,留在北京对他来说很不容易,他希望孩子能有比自己更好的未来。学区房太贵,王浩咬着牙买了一套小的。房子太小,根本住不进去,于是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大房子。
一年有52节课,每节课280元,这是一年数学课的费用。王浩给女儿报了语文、数学、英语,还有两门兴趣班。王浩说:“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,但我不会告诉孩子这个经济压力,我不想让她承受这个,还是希望她过得开心。”
这些还只是开始。妻子的家长微信群里每天都会弹出各种信息:某院校开始招生了、某名师的课要提前抢、我家孩子上了某某课……王浩没有进群,因为他受不了几百位家长焦急的声音叠加,“威逼利诱没完没了。”
在海淀区,很多孩子从四五岁起,生活就被安排在时间表上。从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音乐、美术、户外兴趣班到玩耍、娱乐的时间,一切都被严格安排,精确到分钟。
海淀区四岁小朋友的周末作息表。图片来源:微信公众号“小丁姐”
这场赛跑甚至从出生就开始了。在新中关购物中心的华为店里,一位正在等待孙女下课的奶奶描述了她所看到的夸张场景。在早教机构“金宝贝”的一间教室里,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上英语课,爸爸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坐在旁边。
“如果你的孩子出生三天就开始学英语,那他就会比别人晚三天。”早教机构的老师在课堂上对家长们说了一句鼓励的话,奶奶听了哭笑不得,至今记忆犹新。
每天,沈波都会站在新中关村大厦楼下,手里拿着一沓宣传单,问过往行人:“需要英语培训吗?”他是大厦里一家成人英语店的销售员。每天晚上,他都会看到家长们带着孩子来到黄庄,两个小时后再离开。
我问他:“你觉得这些孩子累了吗?”
他回答:“累是累,不过小孩子什么都不懂,习惯了就好。现在多学点,以后就轻松多了。”沈波小时候没上过补习班,觉得每天让小孩子自由玩耍不好。天色已晚,小孩子和家长都走了,他的工作还没做完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
在外人看来,黄庄是一个奇迹,无论孩子多大,黄庄都能提供先进的教育。张楠从事教育媒体多年,他说,海淀区小学生进入高等教育的路径是三年级学习奥数,五年级参加竞赛取得好成绩,六年级时凭借简历报考“海淀六小强”(海淀区最强的六所中学)。
“小学生学初中内容,初中生学高中内容,这都是很正常的。”
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是,“海淀六小强”早在九年义务教育的初中阶段就拥有自主选拔学生的权力——从小学到初中的过渡不是看学区住房,而是看学习成绩。
这些年,黄庄的教育竞赛始终没有动摇。“奥数”不再被允许,“数学思维”成为最受欢迎的课外课。“六小强”们不能再自行组织升学考试,但仍然可以自行“招收”学生。“希望杯”、“迎春杯”等竞赛越来越重要,成为升学的敲门砖。
这些比赛都是由黄庄几大培训机构主办,海淀区的名校催生出一批专门的人,专门研究不同学校的选拔机制,举办比赛,开发相应的课程。
黄庄并不是一个普及教育的地方,就连五六岁的孩子报考学校都要考试,分到不同的班级,家长们都乐开了怀,这叫因材施教,分层分明,赤裸裸,比如某知名学校就以“培养优秀”、“优等生”、“王者”制度作为宣传噱头。
家长们经常表现得像个强者。学校有好学校和差学校,同一个学校里有快班和慢班。就连课外班也有高低之分。竞争是必须的。
家长如果想让孩子考上名校,就会带孩子来黄庄参加该校的“早教班”。
但并不是每个家长都会选择去黄庄。
张玲家住朝阳区,儿子上三年级。新学期伊始,张玲在身边几位妈妈的启发下,让儿子报了一个英语备考班,并同意明年让几个孩子一起学习、一起考试。“我儿子基础不太好,这门课的内容跟不上,我很着急,很担心他明年的KET考试会怎么样。”
失望了几天之后,有一天,张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:“孩子为什么要参加KET考试?”
“就像你一直急匆匆地往前冲,但冲了一段时间后,突然发现,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冲。”后来,张玲才知道,原因是别人在学习、在考试。
“如果我们通过了考试怎么办?等我们通过了,就会发现其他小朋友也有这个证书。到时候我们就开始跟其他的东西比拼,比如奥数……”
那一天是我一次顿悟。
身边的朋友都在讨论“早教”,这简直就是超前教育,张玲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“普通孩子”,并不是天才,何必这么早就把孩子带入这场陪跑的马拉松中呢?
创业8年的陈峰几年前告别朝阳区,搬到了距离黄庄更远的顺义。在孩子的入学问题上,他最终选择了一所知名的国际学校,该校的特点是中英双语教学、小班教学,注重体育和艺术。
他身边的很多朋友都选择把孩子送到顺义、亦庄等地的私立学校或者国际学校读书,这与黄庄的学生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。
这也带来更多的经济负担。陈峰并不在意这些,每次和朋友聊天时,他也觉得孩子的学费有些夸张,但他总会补充道:“我和妻子有一件事可以接受,那就是把我们的收入全部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上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部分名字已更改)